特斯拉與上海不為人知的一面
作者|柳展雄
原創首發|藍字計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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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月31日晚,馬斯克乘私人飛機一落地虹橋機場,便馬不停蹄趕往特斯拉上海超級工廠。
這是繼2020年造訪特斯拉上海超級工廠後,馬斯克再度訪華。
在這國際關系波雲詭譎的時刻,馬斯克堅定表示出合作善意,並表示特斯拉公司反對『脫鉤斷鏈』,願繼續拓展在華業務,共享中國發展機遇。
這番話的背後,折射出中國市場以及上海超級工廠的地位。
2019年,馬斯克大膽把工廠到中國上海,產量氣勢如虹。
2022年特斯拉上海超級工廠交付71.1萬輛汽車,撐起全球過半產量。
2023年第一季度交付42.29萬輛,繼續雄踞全球產能之冠。
而特斯拉新的儲能超級工廠,也將在今年第三季度在上海動工。
與此同時,上海也在推動特斯拉將自動駕駛、機器人等功能板塊的佈局,希望共同打造具備核心技術優勢、面向全球市場的科技產業集群。
上海對特斯拉的重要性,不言而喻。
提到上海,人們總會想起吳儂軟語,想起十裡洋場,想起奢侈品展、藝術展,想起電影節、藝術節,想起陸家嘴的寫字樓、洋山港的集裝箱。
其實,除了這些廣為人知、『面子』上的東西,上海的『裡子』屬於工業,尤其是通過對外資與海外技術的合理吸收、利用,讓上海度過上一代工業衰敗的艱難時光,走出『漫長的季節』,成為科技化的工業城市——這段鮮為人知的往事,也是承接特斯拉超級工廠的底氣。
被遺忘的下崗潮
1949年以來,上海一直是計劃經濟大本營。
上世紀70年代中後期,上海工業產值占到過全國工業總產值的1/6,極其強悍的工業巨無霸。
在每年的經濟數據報表上,上海遙遙領先其它省市,甚至經常甩開首都一大截,上海的GDP體量一度相當於3.3個北京。
1978年,上海的生產占比最大的為手表,占了全國手表生產量的一半左右;其次是混紡佈、絲佈、聚酯纖維、襯衫;然後是工業儀器。
當時的南方各省,產能不足,經常需要從外地進貨,比如湖南江西等省紡織業需要佈料,大約一半佈料為本省生產,另一半需要從上海進貨,跨省調配。
至於汽車產業,上海的制造技術能力略遜一籌,弱於東北地區,但也大大超過其他地區。
五六十年代全國的汽車產業佈局可概括為『一大四小』,『一大』即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,而『四小』則分別為上海制造廠、南京制造廠、濟南制造廠、北京制造廠,而上海汽車制造廠在四小裡面,實力最強,拳頭產品為上海牌SH760轎車,豐收牌拖拉機和工農型手扶拖拉機。
上海跟東北形成了鏡像:工業發達、高度城市化、極低的生育率,在溫飽滿足後,文藝精神層面有追求。
最近爆紅的電視劇《漫長的季節》,劇中的樺鋼以東北國企為真實背景,有個細節引起年輕觀眾的熱議:工人養大的沈墨居然學得起鋼琴?在計劃經濟的年代,因為有廠裡兜底,工人才有底氣去搞文藝。
拋開一些地域上的刻板印象,兩個區域的社會文化,共性要大於差異性,上海和東北都是工業文明滋養出的。
而兩個區域經歷的痛苦也是一樣的,90年代國企倒閉,工人下崗。
改革開放之初,上海一些技術官僚出國考察,發現曼徹斯特、伯明翰等西方老牌重工業地區正在衰落,一片荒涼,社會死氣沉沉,他們害怕曼徹斯特、伯明翰的今天,會是上海的明天。
但時間的沖擊,比想象中來得更快。
甚至早於著名的97年大下崗之前,上海就有一部分行業縮減規模。
93年儀電、紡織等幾個行業,落後於時代,競爭不過歐美產品。
淘汰落後產業,勢在必行,上海紡織局和儀表局率先打破鐵飯碗。
整個上海,從1993年到1995年,下崗工人超過100萬人,占勞動力人口比例15%左右。
他山之石:匈牙利轉型道路
上世紀九十年代,中國在摸著石頭過河,探索新道路的時候,東歐各國也在艱難轉型。
在俄羅斯,國企的價值被折合成一筆數字,然後向全體國民發放人手一份『股權證』。
酒鬼們會為了一瓶伏特加,賣掉自己的『股權證』。
在二手市場,收上來的『股權證』被貨車司機拉著一卡車一卡車拉走,最後聚集到少數寡頭手裡。
在烏克蘭和羅馬尼亞,政府留著老舊的國企繼續虧錢。
在捷克,政府集中力量發展民營中小企業。
在匈牙利,霍恩·久洛(1993年到1996年擔任總理,經濟改革主要發生在這個時期)政府決定招商引資,把國有經濟交到歐美企業家手裡,外資獲得產權並經營。
年底分紅的時候,利潤一部分給外國經理人,一部分給本國政府,然後本國再以福利補貼形式,發放給全體國民。
這種獨特的市場化轉型,公正和效率兼顧。
到1996年霍恩·久洛政府吸引的外資就達143億美元,整個東歐吸收的外資,一半在匈牙利。
1997年市場化改革大功告成時,匈原有的國有企業4/5變成外企,全國最大的200家企業中,110個由外資獨資控制。
匈牙利發展出口導向型經濟,不僅能獲得最先進的設備和技術,還能直接接軌進入國際市場。
外國企業家買下匈牙利的企業廠房後,能給現成的客戶關系與營銷網絡,94年歐洲的天然氣公司收購匈牙利的相關產業後,來幫全匈天然氣管道與歐洲天然氣管道聯網,過程非常順利。
而且,外資公司管理,註重清廉和公開透明,減輕了腐敗和權力尋租。
在2000年公佈的『經濟自由指數』161個國家和地區中,匈牙利排名第41位,非常不錯,東歐隻有兩個國家排進了前50名,另一個是愛沙尼亞《第22位》。
走出漫長的季節
同時期的中國,上海、東北、廣東,也各有各的路徑。
上海引入外資,同時又保持獨立自主,借用全球先進技術,幫助重工業老廠轉型。
1985年,中德合資成立大眾汽車集團,生產桑塔納型號轎車。
財大氣粗的德方,出手一投就是投資達3.6億元人民幣,可以對比下,從1956年到1982年,國家對上海汽車工業投入為8000萬元,大眾集團的投資4倍於此。
德方培訓中國專家,甚至在上海大眾集團正式成立之前,就有油漆、車身拼裝等工程人員前往聯邦德國,接受大眾集團總部的培訓,外資不僅安排中方技術人員住宿,還承擔他們的醫療保險費用。
盡管德方的支援很給力,但中方汽車從業者明白,依靠外力不能長遠。
從創立之日起,就以桑塔納國產化為目標。
初期該車型的國產化率為12.7%,僅有輪胎、喇叭達到工業及格要求,為本土自產,其他零部件都要從國外進口。
1987年夏,時任國家經委副主任朱鎔基撂下一句話:『如果3年之內國產化率達不到40%,上海大眾就關門了結』緊急從各地調專家去桑塔納生產線。
全國130多個零部件廠家、科研機構和高校參與了技術改進。
為了桑塔納國產化,高層給人給錢,不惜一切代價,打贏勝仗。
在外匯緊張、管理極為嚴格的情況下,中央向上海大眾集團特批專款,向聯邦德國支付250萬馬克,得以專心搞生產。
1991年底,桑塔納國產化取得關鍵性進展,工裝樣品認可率和減貨國產化率分別達到83.35%和70.37%。
上海利用德國大眾的資金和技術,實力突飛猛進。
1986年,中國120多家汽車廠及其2500-3000家配套企業加起來,才生產6000輛轎車,而上汽大眾一家工廠流水線就能產銷1.2萬輛桑塔納。
更重要的是,行業龍頭又帶動產業鏈下遊的合作商,參與產業升級。
現代工業是一個整體,產業鏈上遊的汽車廠,帶動數百家一級配套工廠,而一級配套工廠之下還有更多的二級配套小廠。
就拿汽車的油箱來說,生產這個零部件的工廠,他們隻負責油箱的主體,至於油箱上的閥門、輸油的油管,交給二級配套廠商,乃至造閥門的零配件制造商,也不負責閥門上的小蓋子,交給另外的工廠。
這些零件生產的專業性非常強,經過長期的鉆研和試驗,才能達到優異品質。
上海大眾運營三四十年,產業鏈下遊的配件企業獲得了長足的成長。
今時今日,2020年上海地區有17家上市汽車零部件企業,總營收達到1773億元,擴大至長三角地區,規模較大的零部件企業有上千家,二級配套小廠多達2萬多家。
德國大眾還留下先進的生產線,上海為符合生產標準,在安亭建了全國第一個精益型的60JPH標準化生產線工廠。
江浙滬目前形成了汽車三大供應鏈:寧波—臺州汽車產業集群、嘉昆太汽車產業集群、寧波—杭州的面狀汽車產能地。
上海通過保留機械、汽車等超大型企業,引入外國技術,註入新的血液,讓一度沉寂的工業起死回生。
這類行業的國企,只要改革成功,革除掉人浮於事、懶散松散的毛病,釋放出的生產力非常驚人。
而且制造業龍頭企業對整體經濟生態的帶動,不僅局限於制造業本身,還能帶活營銷、廣告、法務等產業鏈上的一大批公司,上海強大的商業能力就是這麼進化的。
這些公司起到的作用絕不是雕蟲小技。
就拿法務來說,外貿涉及的海商法、保險法等等,是極其專業的活。
如果單純比較技術,內陸地區有些制造業其實並不差,90年代到本世紀初的時候,湖北東風雪鐵龍和沈陽一汽等車企以及相關零部件企業,在技術硬實力上能夠跟通用汽車等國際大牌合作,但他們輸在了軟實力方面。
長三角較早接觸外資,較早跟歐美老外打交道,理解老外的司法制度,法務公司可以承保涉及到美國司法管轄權風險的合同。
逐漸的,東南沿海形成外貿導向型經濟結構,每年吸收大量國外資金,賺西方人的錢,還為中國擴大外匯儲備。
而內陸地區的制造業老板,做外貿生意的時候,拿不出保函,也拿不出保險憑證。
時空總是在一些地方有趣地互相映襯。
捷克等國因為沒引進外資,再加上貿易保護主義,對鋼鐵石油煤炭等重要企業進行保護,構建貿易壁壘,接軌國際化的過程很慢。
致力於出口導向型模式的匈牙利,轉型以來,匈牙利人均吸引外資1268美元,是東歐國家平均水平的13.8倍。
而且在營銷廣告法務等方面,也跟西方對標,現在匈牙利90%以上的工商業法規法律了與歐盟趨同。
這樣一來,外貿極度繁榮,21世紀頭十年,匈牙利迸發出強勁的勢頭,外貿渠道創造了大約40%的國內生產總值,社會每三個就業崗位中就有一個跟出口有關。
最令人遺憾的是東北,國企仍然在長期虧損、徒耗資源,最終轟然倒塌。
整個社會陷入苦悶和彷徨,不知道出路在哪。
作家班宇從小在這種氣氛裡生活,目睹社會蕭條,長大後班宇把父輩的故事寫成了《漫長的季節》。
特斯拉與上海,誰成就了誰?
作為改革開放的先鋒、出口導向型經濟最發達的地區,上海能夠爭取特斯拉設廠,在很多人預料之中。
馬斯克到滬建廠,獲得了很多便利:低土地價《上海以9.8億的價格賣出86萬平米土地,來蓋特斯拉的廠房》、低利率《上海的金融機構給特斯拉提供利息僅為3.9%的貸款》,然而馬斯克最大的收獲還是齊全完備的產業鏈。
營銷廣告法務方面,不必多言,上海是最擅長跟外國企業打交道的地方。
在汽車硬件方面,上海以及周邊的長三角,能夠提供汽車零部件全生態鏈。
汽車制造企業一般就近采購零部件,尤其是體積大、重量大等高運輸成本的零部件,供應商越近,有能夠快速響應合作需求及高效配套運輸。
蘇州、寧波、南通等制造業強市,構成了特斯拉『4小時朋友圈』,長三角地區的企業能最快速跟進溝通。
南京的LG化學與特斯拉進行動力電池合作,南京、無錫和紹興有車內空調商,蘇州和蕪湖擁有電動車的中控屏模組,寧波、金華和臺州則擁有電驅動系統《電機、電機驅動模塊》。
在特斯拉的供應鏈裡,有105家企業都分佈在長三角地區,蘇州、寧波是供應商分佈最多的城市,均超過15家。
無錫其次,供應商超過11家。
紹興、臺州、南京分別為6家、5家和4家,嘉興、常州均為3家,泰州、宿遷、南通、合肥均為2家,其餘11個城市均為1家。
向特斯拉提供零部件、配套的合作夥伴,可以說是全明星豪華陣容,有的供應商,在全國乃至全世界范圍內都是數一數二的。
寧波的旭升企業,從2013年便與特斯拉展開合作,如今已成長為精密鋁合金汽車零部件龍頭企業;蘇州的東山精密,印刷電路板行業領頭羊,全球前五、國內第一;上海的華域汽車,是中國汽零部件龍頭業;上海普天,特斯拉的充電樁運營商之一,它是國內最早一批研究通信設備制造的。
今年年初,特斯拉透露將在中國建設第二工廠的時候,沈陽、深圳、青島、宜賓、重慶、合肥、武漢、西安、珠海等10餘個城市加入爭奪戰,要想把其擁入囊中,然而,馬斯克依然選擇老朋友上海,其他地方無法提供這麼豪華的供應鏈陣容。
在中國,很難找到像上海這樣適合造車的地方。
特斯拉與上海互相成就,迸發出最大的經濟活力。
上海的生產效率,已經超過了老牌汽車工業強國德國。
特斯拉在柏林設立分工廠,2019年11月拿地蓋廠,2022年3月正式投產,中間歷時28個月;上海工廠2018年10月拿地蓋廠,2020年1月投正式產,用時隻需15個月。
到2021年,特斯拉全球生產線共交付93.6萬輛新車,超越了沃爾沃和斯巴魯,穩坐全球電動汽車銷量冠軍,其中這些新車大約一半產自上海工廠。
遙想當年,德國大眾集團手把手教中國技術人員怎麼造車,現在徒弟超過了師傅。
特斯拉上海超級工廠開工的時候,創下『當年開工、當年投產、當年交付』的神速,這種速度,當代歐美很少有工廠能做到了。
特斯拉『超級工廠』一期項目,和位於金橋的通用汽車的動力電池工廠、以及位於安亭的大眾汽車電動汽車工廠,共同組成了上海未來新能源電動車產業的佈局。
再加上船舶、航空領域,上海是當之無愧的重工業巨無霸,《2019年上海市重大建設項目清單》出臺,在『先進制造業』一欄,14個重點項目,有3個屬於航空航天項目。
一個是中航工業的商用發動機項目,另外兩個是中國商飛的試飛中心和總裝中心,都跟目前炙手可熱的國產『大飛機』項目,密切相關。
在網上,上海跟『小資』、『咖啡』這些符號綁定在一起,上海每個星期都有高大上的奢侈品展、藝術展、電影藝術節,仿佛夜夜笙歌。
經濟方面,通常也隻提及上海的金融、航運、時尚行業優勢,這其實隻是上海的一部分。
蒂芙尼全球高級珠寶展、愛馬仕春夏新品發佈會是上海的A面,鋼鐵機械、汽車重工業是上海的B面。
參考資料:
秦暉、金雁著《十年滄桑》
澎湃新聞《桑塔納是如何實現國產化的?》
正解局《搶下特斯拉項目,上海在下一盤什麼大棋?》
環球網《熱衷造廠馬斯克,還需要另一個『上海工廠』》
時代周報《特斯拉與上海,誰成就了誰》